【5.5云雀生贺】【骸云】一夏

我遇见六道骸时春天刚刚结束。

路上人很多,我本不该注意到他;但是他太扎眼了。一个穿得像圣诞树一样花哨的男人,从因为畏惧风纪而退散开来的人群外围闯进来,像是完全看不清形势一般地向我问路。

你好;这里就是并盛吗,真是一个安静的城镇;我在找这里的风纪,你认识他吗。

我并未动怒,可能是因为他太奇怪了;可能因为些别的。我反问他,你找风纪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是要取代他吧。

周遭的空气震动了一下。人们散开的速度加快了:他们看到一个刚刚踏上地球的男人,他形单影只渺小不堪,碰一下岩浆就会连骨头一起融化。他站在初夏的风里,宣言要到比岩浆更深的地方去,要一口喝干这地核。

他用奇怪的声音笑了几下,说不会就是你吧。

地核没有作声。

和好事的草食动物所说的不一样,我咬杀他们并非出于对风纪的执念。除非他们把我自身就看做是风纪:我揍他们只是因为想揍,但也并不想看见弱者屁滚尿流的蠢样子或是听见他们凄惨的哀嚎之类。当前方的道路畅通无阻时我开始腻了。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明天也没有。之后六道骸顶着乱糟糟的发型闯了进来,于是舞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说,我可不会被你取代。

他说,不着急。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说不定哪天,我就忘了自己的目的了。

我收起拐子转身要走,听到他在身后喊,我叫六道骸,你家有好喝的茶吗。

茶只有苦的,不喝拉倒。

茶并非只有苦的,但六道骸还是出现在我家,带着糖。夏天可不是吃糖的季节。他把糖罐倒扣在我饭桌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他一身深蓝浅蓝搭配得乱七八糟,他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和谐。但他就是理所当然地在我房间里站定了,气定神闲地支使我去烧水泡茶喝。

茶并非只有苦的。我沏了两杯白开水放在桌子上,他干脆地道了声谢,用灵巧的手指剥开糖,咚的一声丢进他那杯水里。

我更心烦了,我想我现在的心情和杯子里的涟漪并无二致。我清了清嗓子。

如果你想取代我,就应当拿出武器,至少拿出要打倒我的架势来;如果你只是来混茶水喝的无聊旅人,就带上你的糖赶你的路去。

可是你连茶都没有。他抬起头朝我瘪瘪嘴,异色的眼睛眯起来。

我一时无言。这家伙还真是来喝茶的。

他又剥开一颗糖,朝我晃了晃。他说,我叫六道骸。

我知道。回答之后我发觉这可能是他正式的自我介绍,于是补了一句,我叫云雀恭弥。

他把糖丢进我的杯子里,咚的一声。

他说,我知道。

虽然想过他为了和我套近乎而耍小聪明的可能性,但那句“我知道”还是在我心底沉了一沉。问他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糖罐,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哈?

按我的时间来算的话,大约……不,算不清了。他闭上红色的那只眼睛,狡黠地低下头看着我。我比他矮一点,这视角让我很不爽。他继续说,我有六世轮回的全部记忆。

江湖骗子?

恐怕这种伎俩难以骗走你的心。他笑起来。相信与否是你的自由,然而我的确是从轮回尽头赶来寻找你的,云雀恭弥。所谓取代风纪只是托辞,我没有在这个城镇长住的打算。

我张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让我快点滚,我知道的,这对话也已经重复不知多少遍了。六道骸退后一步,微微欠身,他说,并盛的空气很干净,我踏了太多烟尘,希望能在这里清洗;明天还会再来叨扰,告辞了。

六道骸身上有着不容人拒绝的独特气息,比如说他自说自话地预约了明天的来访。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我没法堵住他的嘴,但我可以选择不相信。

杯子里的糖已经被白水融尽,我喝了一口,不出意外地是酸涩的。一颗糖并不能使一杯水变甜。

但我还是觉察到,自己正在受六道骸的行为影响。比如,我在晚饭后出门,打算去买一罐茶叶。我几乎从不自己出门买这类东西。家里的茶都是风纪委员送的,我想起来就泡一壶喝,喝光了就扔掉空袋子,继续喝白开水。我十五年来一直得过且过,至今也毫无勉强自己的打算。然而六道骸跌跌撞撞冲进我的房间,像一只全身挂了铃铛的猫,向我讨茶喝。

猫的一只眼睛里有天空,另一只里有火焰。

从超市出来我看到天空和火焰站在人行道上等我。大概是在等我。因为他就站在正对着超市出口的地方,看到我之后兴奋地挥手。散发着香水味道的草食动物从他身边迅速散开。想来六道骸这种花哨的风格是会招年轻姑娘喜欢的,他穿得像一棵蓝色的圣诞树,头上翘着一撮蓝毛,脑后还扎着一束。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茶叶罐上。

我背过手去。

六道骸笑了,他的笑容迅速融入了并盛的傍晚。云雀恭弥,如果不忙的话,愿意和我去散个步吗?

去哪?

并中那边,樱花正在落。

我不喜欢樱花。

唉?

他好像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意外。

真的?

我没事做骗你干嘛。

不是有晕樱症,就只是不喜欢?

那是什么中二感满载的病啊。要看自己去,我要回家了。

六道骸摇摇头。真难得啊。我听到他这么说。

我讨厌他洞悉一切的语气。这个人的话有几分可信仍未可知,但他的糖纸仍在我桌子上散落,提醒我他的存在。天是阴的,有雨将至,六道骸没有爽约,捧着糖罐敲响我的门。

我昨天就想问了,你没养小动物吗?

我连自己都还没照顾明白。

茶杯冒着热气,六道骸伏在桌子上,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茶水,之后皱起眉头。

好苦。

那就吃你的糖。

他听话地照做了,剥开一颗糖,咚地丢进他杯子里。他说来,让我们彼此分享过去吧。我给你看我的轮回,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你看得到什么吗?

是黑的,就像夜空。他熟练地回答。

他开始讲述他的过往。他的历史以世为单位,那些故事冗长又神奇,如果只是随性编造,他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厚很厚的童话。

而我没有可以和他分享的过去。与千百世的轮回相比,我十五年的人生薄得像张纸,我还不敢在我的人生刚刚展开的当下在六道骸面前将它捅破。他是一本厚得没有尽头的书,把所有的故事慷慨地铺陈开来。他说他曾经在襁褓里参加自己的葬礼,他曾经在战争的熔炉里被染上血的颜色,他还做过摇滚歌手,在永远不会长出薰衣草的地方虔诚地播下种子。我告诉自己他的话只有三分可信,但其时我已经相信了。

说话间雨已经下起来了。他的声音像是隔了迷蒙的水雾:我还遇见过你。他重复,云雀恭弥,我总是遇见你。多么幸运啊,人有如此繁茂的轮回。

他说的必定不是我。我这么想,但还是点点头,站起身去擦从纱窗漏到窗台上的雨。是雨隔开了世界还是雨给了我们世界。六道骸在身后絮絮地诉说,一切胡言乱语夹杂着雨声都变得真切:云雀恭弥总是与我为敌……而且温柔。并不温顺,并不喜爱我……但是很强。

我没做声,听他继续说。

他每次都在并盛。所以我每次都到并盛来,永远不会扑空。云雀恭弥并不喜爱我,否则他哪怕有一次,都会托生到我的身边。但云雀恭弥喜爱的是并盛啊,喜欢到永远永远都不从这里离开。

不可否认的,我在把这些话当作别人的故事听。人在他人的世界里总是能理所当然地找到谈资,而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也许他只是在等待你?我试探地询问。我把一个极小的可能性从深海里湿淋淋地拎出来,它咸得像眼泪苦得像茶,它本该永世不见天日。我说,假如他走了,不在并盛,也不在你身边,你还能找到他吗?

为什么你如此坚信自己能认出他来呢?为什么你坚持要寻找?

我转回身去,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我把他舔了一口的那杯茶挪过来,喝了一口。一点也不苦。

于是又几场轮回就此作罢。

六道骸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并盛。人们说,跟着委员长的那个男人长得真好看啊。六道骸扯着欧洲贵族一般的皮相,蹲在巷子口和刚到他腰的小孩儿玩沙子。做饭的妇女跑到街边上喊小孩儿别玩了回家了,我则喊六道骸天不早了你还来喝茶吗。六道骸兴冲冲地说,去。

六道骸每天都会剥开两颗糖。他有数不清的故事可讲,他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把糖纸展平在桌子上。那糖纸无论怎么摩挲都是皱的,反射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好看得像他的眼睛一样。他说明天我跟你去学校吧,我会安静地在你的休息室里呆着不乱动的。他说五月五日就要到了,云雀恭弥你喜欢吃蛋糕吗。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遍我不能更熟悉的城镇,告诉我云雀恭弥曾在这里用拐子削掉过他一缕头发,曾在那里踮起脚亲吻他。

他说的必定不是我。我拉过他的手,很大声地问他。

六道骸,你是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之后重重地点头。

六道骸的一罐子糖很快见了底,他依然每天来这里找我要茶喝,但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喝光的。他坐在我对面吃糖,我简直要担心他的牙齿会不会就这么朽烂。他大概需要甜的东西来安慰他,填补他苦涩的轮回;而我无法填补。说到底我也只是他这一世遇见的云雀恭弥。

我问他,你自称是从轮回的尽头来找我的,现在你找到我了,之后呢。

他歪歪头,好像认真地在思考,之后说,你看我的糖已经吃光了,我得走了。

去哪里?

去哪里呢。他低声呢喃着,低头揉搓皱巴巴亮晶晶的糖纸。去并盛。

因为云雀恭弥在并盛?

因为云雀恭弥在并盛。

我大概是生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心情突然特别差,忍不住重重地把茶杯往桌子上磕了磕。六道骸,说喜欢我的是你吧?

他有点愕然地抬起头。是。他轻声说,看上去特别小心,像是怕把我碰碎似的——是,云雀恭弥,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但是我得走。谢谢你容许我占领你这段日子,但是我得走,不然我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样,我就等不到下一个你了。

他这么说。

我生气了。我放下茶杯,盯住他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不,没有什么是弄错的,只是我太性急。我说,你的云雀恭弥只是一组巨大的统计数据,你也许记录了几百年,几千年,但对于我来说,它们中的哪一个都和我无关。我没养小动物,不喜欢樱花,也没那么好战,未曾削掉过你的任意一缕头发。也许我和你的某一个云雀恭弥有相同的名字,外貌和声音;也许在另外的某个并盛里还有数不清的风纪委员长等着你去寻找去记录,但那都不是你曾经遇见的任何一个云雀恭弥了。

那都不再是我了。

六道骸不发一言,表情也没有变化,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想到一个几乎令我绝望的可能性。

这些话,你是不是也已经听过了?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的心揪紧了。连云雀恭弥也无法把这个人拽出来,坠到地核里融化成一堆烂泥也无法得救;他正在走一条死亡也不能使其终结的路,这路是那么、那么漫长。没有人可以救他出来,他只能一步步朽坏下去了——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喜欢上云雀恭弥呢。

他摇摇头,站起身。之后他向我提问了。一个我应当毫不犹豫作出肯定回答的问题,连风中的稻谷都要点头,连青蛙都要鸣叫,海啸磅礴而起,积雨云坠落在地摔成一片洪水。但我没有作声。

他问,云雀恭弥,你是喜欢我吗。

之后他转身,把暮夏的风扯离我的眼睛。

我本想说的。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也许明天,明天我就能告诉你了。但我有什么资本再把他拴在这里一天呢?他的糖已经吃光了,夏天已经结束了。

那天深夜,天色漆黑,连月亮都不见,六道骸离开了并盛。我坐在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窥探他的背影。他走得悄无声息,并未因六世轮回的壮阔而更显眼或更让人意欲挽留。就如我装作没发现不辞而别的六道骸一样,他也一定会装作没发现目送他离去的我:六道骸是个胆怯的男人。我也许同样胆怯,但已经没有验证的机会。

没有海啸,但我们还有坠落的积雨云。我拉紧窗帘躺回床上,任凭六道骸的背影隐没于夜色。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有什么坠落下来,泛滥成他的洪水,我的洪水;六道骸陷在漩涡里,笑着向我伸出手。这个夏天最后的梦境被雨敲打瓦檐的声音搅碎,那个全身滴水的旅人在我揉眼睛的时间里就从我记忆中淡去了。我想,明天的并盛也会有干净的空气,等太阳出来了,得把衣服晒出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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